正确运用“合同受阻”

一、法律概念

普通法并没有大陆法“不可抗力”的普遍原则（尽管普通法接受在其商业合同中有“不可抗力”条款），但是有“合同受阻”（Frustration）的说法，也有人把它译作“合同落空”，这是普通法的一个原则。

当签约后出现了双方无法预知的重大风险事件，致使继续履约变得不可能、不合法，导致合同的基础动摇，或者完全偏离了签约当时的主观预期，这时即可解除合同或者允许变更合同内容。

我个人的经验是只有在发生了很极端的变化情况下（radical or fundamental difference），承包商打“合同受阻”寻求终止合同才有胜算的可能（同时也会造成与业主的合作关系紧张，笔者认为必须把握尺度，并不推荐为此执意死标白缠），但可以通过这方面的诉求迂回达到很多商业妥协之目的。

实操上，如果准据法是普通法，合同中又没有列出明确的“不可抗力”条款（例如FIDIC合同1999版的第19款/Force Majeure [不可抗力]），那就只有去寻求“合同受阻”的救助了，并可以此作为一种谈判施压手段，寻求双方均可接受的替代方案，努力达致友好解决争议的双赢结果。

二、如何找到正确的索赔依据

笔者查阅了FIDIC合同中的“不可抗力”内容，发现并没有列出epidemics（瘟疫）这个词，那就要核看合同“不可抗力”条款的定义里是否包括了“瘟疫”（或者类似illness之类的描述）。单从合同表面看，如果“不可抗力”的定义中没有epidemics（瘟疫）和illness（疾病）这类很具体的词汇，看似对承包商并不有利。

然而epidemics（瘟疫）一词没被列入合同详尽的举例清单，并不能说明此次新冠疫情在FIDIC合同的条件下就排除在了“不可抗力”（1999版第19款）、“特别事件”（2017版第18款）、业主风险（1987年第四版第20.4款）或意外风险（1977版第20.2款）这类重大风险事件之外，因为FIDIC列出的只是一个未尽清单（include, but is not limited to「包括但不限于」），另外第19.7款里也有“if any event or circumstance outside the control of the Parties (including, but not limited to, Force Majeure) arises”（如果发生双方无法控制的任何事件或情况「包括但不限于“不可抗力”」）这样的规定，因此具体的风险事件可以超出合同所列内容，适用范围应该更宽泛。

这次疫情是“any operation of the forces of nature against which an experienced contractor could not reasonably have been expected to take precautions”（有经验的承包商无法合理预见并预防发生的任何一种自然力的作用），属于

（i）超出一方可控的，

（ii）该方在签订合同前，无法对其做出合理防范的，

(iii) 发生后，该方无法合理避免或克服的；以及

(iv) 不能主要归因于对方的 —— 这些在国际仲裁时非常可能会得到认可。我说“可能”，是因为业主也必然就此提出各种理由进行反辩，双方交锋会相当激烈，争论将主要围绕着风险事件的可预见性和阻碍状况（foreseeability and preventability）。

承包商的压力集聚在有责任要证明此次新冠疫情导致其很难履行合同项下的义务，至少在某一或多个方面，这不会是很容易的事，因此对承包商的索赔和举证能力都提出了挑战。

有些缺乏经验的中国承包商注意到1987年第四版第34.5款/Health and Safety [健康和安全] 和第34.6款/Epidemics [瘟疫] 里出现有“epidemics”（瘟疫）这个字眼，感觉似乎捞到了救命稻草，希望借此就新冠疫情向业主索要经济补偿和工期顺延。笔者认为这应该是一个方向性的错误，因为这里的epidemics（瘟疫）是在谈Other Obligations of the Contractor（承包商应承担的其它义务）的范畴，这两条反倒应该是业主引用来拒绝承包商索赔的条款。

第34.5款/Health and Safety [健康和安全] 的英文原文如下：

Due precautions shall be taken by the Contractor, and at his own cost, to ensure the safety of his staff and labour and, in collaboration with and to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local health authorities, to ensure that medical staff, first aid equipment and stores, sick bay and suitable ambulance service are available at the camps, housing and on the Site at all times throughout the period of the Contract and that suitable arrangements are made for the prevention of epidemics and for all necessary welfare and hygiene requirements.

（中译文：承包商应自费采取必要措施确保其职员和劳工的安全，与当地健康当局合作并满足其要求，在整个施工期内保证在营地、住房和现场上有医务人员、急救设备和备品，医务室以及合适的急救车辆，并能满足防范疫情以及必要的福利和卫生需求。）

第34.6款/Epidemics [瘟疫] 的英文原文如下：

In the event of any outbreak of illness of an epidemic nature, the Contractor shall comply with and carry out such regulations, orders and requirements as may be made by the Government, or the local medical or sanitary authorities, for the purpose of dealing with and overcoming the same.

（中译文：如果出现任何瘟疫性的疾病时，承包商应遵守并执行政府或当地医疗卫生当局为应对和战胜该瘟疫而可能制定的规章、命令和措施。）

承包商要从超脱的角度去静心品味并理解上面两个条款的前因后果，千万别望文生义，更不可断章取义。我建议中国承包商应尽量回避主动引用上述两个条款，这可能会与业主形成对峙僵局，至少纠缠于歧义之中。

三、可运用的合同条款

笔者也曾经打过FIDIC“合同受阻”方面的国际仲裁（1977版里有这个条款，是第66款/Frustration [合同受阻]）。千万别用Hi-tech的科技思维认为1977版已经老套过时了，因为FIDIC不是高科技，而是法律文件，并非越新越好，更何况FIDIC的主体思维是普通法 —— FIDIC从来没有说过新版出来旧版废！近几年FIDIC开始持续受到了业内承包商们的批评，被指摘其“彩虹系列”以1987年第四版为转折点，此后的出版物不断偏离了原有的风险公平分配原则，FIDIC的内容日趋ICE化，变得太过偏向业主了！

因此，这才有了2017版FIDIC掉头回归1977版的趋势，其中一个典型例子就是前面提到的2017版里用“Exceptional Events”（特别事件）替代了1999版的“Force Majeure”（不可抗力），但承包商仍然感觉2017版还是有很强的压抑感，很多人并不喜欢。

FIDIC合同1977版第66款（合同受阻）的英文原文如下：

If a war, or other circumstances outside of the control of both parties, arises after the Contract is made so that either party is prevented from fulfilling his contractual obligations, or under the law governing the Contract, the parties are released from further performance, then the sum payable by the Employer to the contractor in respect of the work executed shall be the same as that which would have been payable under Clause 65 hereof if the contract had been terminated under the provisions of Clause 65 hereof.

（中译文：如果在签订合同后发生战争或双方无法控制的其它情况，导致双方中的任何一方受阻而不能履行其合同义务，或者根据该合同的准据法，双方无法继续履约而解除合同时，如果合同是按照第65款 [特殊风险] 的规定而被终止时，业主为已完工程向承包商的付款也应按本文第65款执行「其实就是业主风险/业主违约」。）

该条款中提到了第65款 [特殊风险]（1977版和1988版大同小异），现再把1987年第四版第65款/Special Risks [特殊风险] 中的相关子条款英文原文也列出如下：

第65.2款/Special Risks [特殊风险]

The Special Risks are：

(a)The risks defined under paragraph (a), (c), (d) and (e) of Sub-Clause 20.4;

(b)The risks defined under paragraph (b) of Sub-Clause 20.4 insofar as these related to the country in which the Works are to be executed……

（中译文：特殊风险是：

(a)第20.4款 (a), (c), (d) 和 (e) 所定义的风险；

(b)在工程实施所在国范围内第20.4款 (b) 所定义的风险 …… ）

第65.5款/Increased Costs arising from Special Risks [特殊风险导致的费用增加]

Save to the extent that the Contractor is entitled to payment under any other provision of the Contract, the Employer shall repay the Contractor any costs of the execution of the Works …… which are howsoever attributable to or consequent on or the result of or in any way whatsoever connected with the said Special Risks, …… but the Contractor shall as soon as any such cost comes to this knowledge, forthwith notify the Engineer thereof. The Engineer shall, after due consultation with the Employer and the Contractor, determine the amount of the Contractor’s costs in respect thereof which shall be added to the Contract Price and shall notify the Contractor accordingly, with a copy to the Employer.

中译文：除了承包商按合同任何条款享有的其它款项外，业主应偿还承包商因上述特殊风险所导致的为工程施工已经垫付的任何费用 …… 但是，承包商要在知晓会发生任何此类费用后立即通知咨询工程师，咨询工程师应在与承包商和业主协商后，决定应在合同价格之上再追加给承包商的费用，并通知承包商，同时抄报业主。

第65.8款/Payment if Contract Terminated [合同终止的付款]

If the Contract is terminated as aforesaid, the Contractor shall be paid by the Employer, insofar as such amounts or items have not already been covered by payments on account made to the Contractor, for all work executed prior to the date of termination at the rates and prices provided in the Contract ……

（中译文：如果合同按照上述条款终止，业主应按合同中规定的单价和价格支付承包商终止合同前已完成的全部工程费用，包括账上尚未支付给承包商的工作内容 …… ）

请注意，上面的第65.8款在第69款/Default of the Employer [业主违约] 的付款情形里也被提及了 —— “in the event of such termination the Employer shall be under the same obligations to the Contractor in regard to payment as if the Contract has been terminated under the provisions of Clause 65, but in addition to the payments specified in Sub-Clause 65.8 the Employer shall pay to the Contractor the amount of any loss or damage to the Contractor arising out of or in connection with or by consequence of such termination”

（中译文：如果发生了上述合同终止的情况，业主对承包商有付款义务，这种付款义务与按第65款终止合同时所应承担的相同。但是，除了第65.8款中规定的各项付款外，业主还应支付承包商由于这一终止合同所造成或引发的损失或损害赔偿金。）

由此可以看出，“Special Risks”（特殊风险）（1987第四版第65.2款）= “Employer’s Risks”（业主风险）（1987年第四版第20.4款），也就是“特殊风险”亦即“业主风险”。

现在把上面的逻辑关系串联起来，应该是这样的：“合同受阻” —— “特殊风险” —— “业主风险” ——“业主违约”，1987年第四版在提到的追加付款及已完工程量付款方式时，都是按“业主违约”的条款在处理 —— 看明白了吧，这就是“波纹理论”！如果打成了“合同受阻”，就属于“业主违约”，业主必须足额赔偿承包商，包括已完工程计付、到场材料设备和人员遣散费用等，理论上还应包括承包商如果顺利干完项目所可能挣到的合理利润（当然这在现实中也会是双方争论焦点之一）。

四、“合同受阻”应用实务

在普通法强调契约精神的思路下，当事人一旦签约，就要做到有约必守，原则上不因任何事件的发生而免除和减轻合同义务，双方无论盈亏（甚至是赔大钱），都要去认真履约（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I will do X if you will do Y”「只要你做Y，我就一定去做X」的关系）—— 因此，尽管大陆法下的“不可抗力”与普通法下的 “合同受阻”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是说实话，承包商真要跟业主打“合同受阻”很难（说穿了就是打“业主违约”，双方势必剑拔弩张）。

举例来说，项目所在国变更了法律，导致工程继续做下去即属违法；又或如签约翻新一座大厦，但大厦已经被地震震垮了（或者火灾烧没了）；再或是签约承诺采用的旧有施工方法被严令禁止了，但新方法又与旧法根本不同 …… 结果就是双方废掉合同，相互解除合同义务。

“合同受阻”的关键是“test”（举证）压力非常大，必须有确凿证据（substantiation）证明此次突发的疫情事件与对承包商的实质影响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这种认定往往非常复杂但却至关重要），并且达到影响了实现合同目的这种严重程度，核心思想是法律上的“Non haec in foedera veni”（这是个拉丁文，中文意思为“我在合同中并没答应这么做”，国际律师们常把它用英文表述成“It was not this that I promised to do”）—— 也就是说如果合同发生了双方当事人都没有过失的客观情况改变，从而导致了原本约定的合同义务出现了根本性变化，使得签约时的原本状态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合同义务无法履行，那么这时就可以按照“合同受阻”来进行处理。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非常困难、很不方便或实际损失”（hardship, inconvenience or material loss）之类的说法和情形并不适用于“合同受阻”，这也是项目实操上聚焦的难点。

讲个案例：第二次中东战争期间，由于苏伊士运河被封，海运费暴涨，由此引发了很多商业争议，英国法院并未把这种情况裁定为“合同受阻”，理由是尽管苏伊士运河被封是客观事实，但这些海运合同的执行并非不可能，船舶还可以通过其它航线（例如绕道好望角）来继续履行合同 —— 而且谨慎的远洋船东习惯上应该在签约时购买了保险，以支付重新编排航线而可能增加的费用。

当然打“合同受阻”不是没机会赢，因为它在“any other circumstances outside of the control of both parties, arises after the Contract is made”（签订合同后发生的双方无法控制的其它情况）的观点上与“不可抗力”思路没有太大差异，同时“合同受阻”的内容远比“不可抗力”广泛，包括使用Impossibility of Performance（履约不能）原则 —— 由于某些超出了合同当事人控制以外的突发事件导致某种承诺无法再被履行时，这种承诺就该被解除，承诺人也不应承担违约责任 —— 请注意，由此导致的工程拖期和导致的费用增加必须达到非常极端的程度，也就是几乎要灾难性的，承包商才有可能赢得“合同受阻”。

假如风险事件造成项目成本增加了三分之一，你觉得承包商据此抗辩说这种情况属于根本性的改变，因此要去打“合同受阻”，胜算几何？我个人觉得挑战应该非常非常之大，包括如果变通一下，尝试抗辩“商业上履约不能”（Commercial Impossibility），这些真的都需要实战经验，必须讲究战略战术和商业技巧，因为所有 “合同受阻”的成立与否完全取决于事实的佐证力度 —— 因此，在开干之前，你必须先搞明白：究竟到底是想要什么?

例如，笔者曾经在某个海外项目的索赔操作上兜了一个圈，步步为营，目的是转到Renovation of a Dead Contract（一个死去了的合同再做翻新）去重新谈判合同条件, 业主在仲裁压力下（我们为此最终提交了国际仲裁，使用的是UNCITRAL规则，因为该项目融资来自世界银行IDA/国际开发协会）同意给我们一笔Ex Gratia Payment（这还是个拉丁文，中文可以翻译成“恩赐付款”吧，但经济补偿的金额令我们非常满意）—— 我想这也是所有承包商的最终诉求吧！结局是双方握手言和，友好解决了合同争议，我们拿回了满意的工期顺延和经济补偿（是项目合同金额的49%） —— 当然这被业主称之为“恩赐付款”，你在乎这个用词吗？另外，业主在顺延工期的批复函里还加了“Without prejudice to ……”这类限定语，这就随他去了！

对于目前出现的新冠疫情给国际承包商造成的意外风险，我个人直觉是全部押宝在“不可抗力”条款上去进行抗辩有待斟酌，做一线海外工程项目商务及合约管理工作的人员不宜按照国内思维（大陆法系）生搬硬套，必须脚踏实地，全面回顾并认真研读合同中其它可能的救济条款。

我强烈建议要静下心来，认真去看看FIDIC合同的第40款/Suspension of Work [工程的暂时停工]（1977版和1987年第四版，分别是90+28天，或者是84+28天；1999版是第8.11款/Prolonged Suspension [持续的工程暂停]，2017版是8.12款/Prolonged Suspension [持续的工程暂停]，都是84+28天）—— 如果风险事件持续天数较长，FIDIC合同里认为工程暂停的时间量化到长达大数四个月左右，就足以证明“不可抗力”“特别事件”“特殊风险”“业主风险”“意外风险”和“合同受阻”这类合同风险影响巨大，因而可以实质性地构成阻碍实现合同目的。

另外，我在下面也列出了其它版本中的相关条款，尤其重要的是第12款/Sufficiency of Tender —— Adverse Physical Conditions and Artificial Obstructions [标书的完整性 —— 不利实际条件和认为障碍] 和第13款/Work to be to the Satisfaction of Engineer [工程要做得应令咨询工程师满意]（1999版和2017版对应的是第4.12款/Unforeseeable Difficulties [不可预见的困难] 和第20款/Claims, Disputes and Arbitration [索赔、争议和仲裁]）—— 这是承包商索要“顺延工期+经济补偿”的“根”，是第一个层次上最重要的合同条款，必须搞清其逻辑关系，以此为据一定有助于深层次上与业主（甚至于以后的仲裁庭）讲道理。

笔者感觉无论“不可抗力”还是“合同受阻”，都是要整死合同的节奏，但海外项目实操在“举证”上又很难足以用“合同受阻”最后终止掉已签合同 —— 我想这也不应该是中国国际承包商真正想要的结果吧！

承包商大多寻求的无非就是顺延履约时间以及再追加经济补偿，因此抗辩方向应该是聚焦在这两个更具有操作性的关键诉求上！FIDIC合同中的这类条款其实很多，承包商应该下功夫去认真研究项目合同原文，这才是开展对外交涉的起点，然后再决定取舍什么条款和主攻方向。